没有太多人知道这个位于浙南一隅的小山城。小城很安谧,这也是人们不会太多地提起她的缘故之一。因为她从不张扬。走出大山的人们终究还是想起了这方水土的。毕竟,人们在这里成长,在这里留下太多难忘的故事。人们可以不单一地去想起小城,但当人们想起往事时,小城就悄然立在面前了。
来自小城的每一个村庄的人,离开村庄已有很多年。外面的事物几乎把往事挤到大脑的角落去。不容她在你的脑海里太过活跃。把往事挨挤到一边的并不单单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少不了有对将来的憧憬。对未来的盘算似乎永远重过以往事的回忆。我的这篇东西叫做“人去楼空,愿她空在回忆中”,也是我对未来的一种希望。因为写她,至少在这几天,我的脑海里浮现着过去的景象。我要回忆。如果说是回忆,那么我的这篇东西肯定会有真实的部分。这是令人伤感的,希望她就空中回忆中吧。
这个村庄不大,也许小得可怜。从东走到西一分钟就足够。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并不是一分钟就可以全部想过来的。也许我要花上一生的时光。山林中的树叶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或许我还在回忆中。
山林前有一座宅院,朝来水的门楼已破败不堪,屋檐下石阶上的青苔告诉你为什么破败的原因。屋檐上越来越少的瓦片恰如落发的老人——都在老去。而这瓦片也正如在这宅院里发生的事情——瓦片多时,当然也是人气兴旺的年代;瓦片少了,人也少了。记忆愈来愈淡,直至消失。
那座宅院横楼上的二胡声依然绕梁不散。这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事实上,那一段段悠扬又有些夹着复杂心情的二胡早已随主人入土为安。走近那座与当年复杂心情极其相似的丛生杂草的坟墓,时光便倒退到了从前。
“正爷,五分钱买你一包花生糖。”一个小孩把捏在手里的硬币推到桌角。
二胡声没有停下来。半眯的眼晴丝毫没有感觉到小孩的存在。几分钟后,“吱”的一声,一只苍老的手离开弦线,伸到木柜上,抽出一包花生糖丢到桌角。眼晴依旧眯着,那只暂时离开弦线的手又重归旧位。二胡声再次响起,穿过房外的走廊,飘到后山的竹林中。青竹枝条摇曳,那陶醉的姿态与正爷的神情没两样。
小孩手里抓着花生糖,愣在那。他不知正爷为什么连句话都没有,难道拉二胡当真这么重要?小孩不知道。
“囡,来,不理睬这老头子,我给你讲故事吧!”在宅院的正厅传来正婆的声音。正婆与正爷十七岁就结了婚,风风雨雨走过几十年。因为他们不能生育,十年前,从外地叫了一个青年人入嗣。年青人叫阿富,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后,在村子的西边找了一块地,丢下正爷和正婆住到新房子去了。
正爷喜爱二胡。整日的呆在楼上拉二胡,很少见他迈出门楼。正婆也不窜门,每当正爷二胡响起,她就坐在檐廊下做针线活。正婆不做针线活时肯定是在厨灶里炖猪脚。正爷除了喜爱二胡之外,还嗜食猪脚。“吃哪补哪”,吃了腿子肉的正爷并没有出拥有走远路的腿脚,或许他吃的是圈养在栏中的猪腿。
那座山林前的宅院每天都会传出二胡声。
突然有一天,二胡声永远停止了。小孩们最先跑到,不见了在檐廊下做针线的正婆。在那旧日里只传出二胡声的楼上有声声断断的哭泣声。人们走近几步,又听到了说话声:“你怎么就走了,我可怎么办哪!”
正爷死了。二胡从此消声。
正婆不断地出现在邻居家里。她变得不喜欢呆在家中。她是到处寻找正爷,还是怕在宅院里看见昔日的影子。人们不得而知。
小孩们从此没了地方买花生糖,倒是正婆的嘴巴不断在嚅动,就像他们吃糖时的样子。小孩们不知道正婆是不是在吃糖,于是问她正爷还有没有花生糖留下来。正婆没有回答。小孩发现,正婆变了,以前是要讲故事给他们听的,现在怎么不理他们了?
大人们也知道正婆变了。他们觉得事情不大妙。关键是正婆并没有感到自己究竟变成什么样了。这显然是极其糟糕的。
“秀兰,秀兰在家吗?”
听到正婆在门外喊,秀兰应了一声,放下手中正在洗的衣服,走到门外。“正婆婆,你来了,快进来坐吧。”秀兰说着,牵着正婆的手进了屋子。
正婆发现秀兰在洗衣服,忽然说,我昨天正在洗衣服时,听见你正爷在二楼喊我,说要走了,我问他去哪,没有应声,我爬到二楼,人已经不在了。我等了他一夜没等回来,“秀兰,你见过你正爷吗?”秀兰怔住了。
正婆彻底糊涂了。大家都说正婆已经昏得很历害了。
正婆那入嗣来的儿子终于肯把她接到了新屋里住。正婆似乎又有了一个家,一个不仅仅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的家。
正婆没有把和儿子生活在一起的家当作自己的家。“一个女婿半个儿”。入嗣的儿子也许也就只能顶半个儿。村里人都知道正婆的这个儿子对正爷、正婆并不怎么孝顺。正婆比村里人更明白这点。神志不清的正婆现在却把村里人都当成自己的儿女了,逛到哪家就吃在哪家。她好像忘了回家的时间,忘了回家的路。留正婆吃几餐饭,这对纯朴的乡民来说并没有什么,大家心里明白正婆凄凉的生活已经开始了。
溪边的那根黄麻草并不为自己即将结束的生活感到凄苦,最忍受不了的痛苦莫过于孤零零的声影飘摇在寒风中。
“我那儿子,到我家还没两年就嫌弃我们老俩口了。唉,当初还不如不要,可是老头子硬要有个人传后。血脉倒是传下了,可是我还没有像老头子一样变泥作古呀。”正婆的身体在发抖,她感到这个冬天很冷,没有一丝暖意。
人们都说正婆清醒不昏了。看这话说的,有条理,不含糊。
天上起了变化,看着要下雨。几片乌云飘过来,又散开去。“这鬼天气”,人们嘀咕一声,管自己干活去了。
听说,正婆的儿子把正婆关起来了。人们在田间地头传递消息。
“让你再到处说我怎样对你不好,你就自己对自己说吧。”儿子锁上门,出去了。正婆在斗室里喊他那死去的老头子。斗室里四处回响的正婆苍老的声音,其中并没有正爷的回声。正婆自己喊给自己听。这正应了她儿子的话:“你就自己说给自己听吧”。人苍老了,无力抵抗,只能服从对方,对方让她干什么,她有意识无意识的就会顺从。
阴沉着脸的天要下雨了,厚实的大地湿了。
踉踉跄跄的脚步如蹒跚学步的孩童。正婆走在山岭上。流着泪,她的眼;下着雨,天依旧阴沉。
不知费了多少劲,正婆爬上了村庄的后山。泪眼模糊中,她已看不清村庄的模样。她没有擦下眼泪望一望生活过的土地。前面的路只能让她跌跌撞撞,可她依然没有停下挪动的脚。天黑了。路旁的树林阴森可怕。来时的路,正婆已不想回头看。就算看一眼,那树林却像墙壁一样严实。锁住她的斗室又浮现在眼前。
正婆的儿子村口逮住了一个乞丐。他看见乞丐手中的铁锅是他家灶上的。原来正婆被关在斗室时,看见一个路过的乞丐,正婆说,你只要砸了门让我出来,我家中的东西随便你拿一样。
正婆的儿子拿着铁锅回家时,发现正婆丢了。
正婆从此失踪了。
村庄一下静了下来。年青的男人和女人们开始对此事缄默。老人们一说起这事,脸上僵硬。
三个月后。
这是阳光明媚的春天,万物复苏。房子旁边的梨花开了。山上的蕨菜抽出了嫩芽。正婆又出现了。她像青蛙一样,过了冬眠,又跑了出来。青蛙呱呱叫了几声。正婆却没有声响。
一个采蕨人在山上发现了一堆人骨头。
是正婆的,看那弯曲的脊梁骨,旁边还有衣服哩。没错,那开右襟的青布衫是正婆的。大家议论纶纷,一时全村哗然。
“正婆肯定是想他的老头子了,追他去了。”
“正婆在出走那天是走不动了,瘫在那了。”
“都不是,正婆是觉得没有家可归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一个月后。
正婆入葬了。和他的老头子葬在了一起。人们的议论并没有平息下来。还是那些话,议论来议论去,人们不知道正婆究竟为什么要死。
“快别说了,阿富过来了。”
正婆的入嗣儿子阿富扛着锄头从人群走过。没有一丝表情。
村子里的老人们靠在老墙上,望着前方大片田畴,他们在那里耕种了一辈子。老墙的左边那座房子也是用了几十年的辛苦才建起来。背后的老墙不知会不会在明天倒塌,也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去。
太阳落山了,老人转回身去,走向自己的家,他的儿孙们已经要开始吃晚餐了。老人低头挪动脚步步,不知他(她)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山林前的那座宅院彻底被废弃了。在村庄林立的房子中,它显得冷清异常。宅院后面的树叶在秋天到来时,又将开始发黄。明年的春天,它又将抽着嫩芽,长成绿叶。这废弃的宅院,故事已渐渐远去。别的老宅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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