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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
涧窄日易隐
涯倾月难圆
芳林唤野色
帘映石上泉
母亲病重的那两年,其实很漫长。我因为与她近距离地接触,到后来已经消弥了两代人的代沟,成为深深融为一体的两处性灵。母亲还年轻,生了重病,当初做儿子的,不是没有怨言。但人食五谷杂粮,难免生百病。即便她是积劳成疾,儿子除了痛心,又能怎么?想想自己,一个生于七十年代的人,也还是经常忽略了健康是最大的幸福。母亲总在在不间断地劳作,她把我们兄妹四个拉扯成人,就继续着养猪改善生活。我那时在中学寄读,星期天回家,总能听到父亲的埋怨,说母亲上山拨猪草,经常都午后两三点了才回来。我对于母亲的了解,也只是像父亲的言语,点点滴滴,但很真切。第二年我缀学回家,才算体验了大人们为家的节俭。
秋收之后,我们到水田中摸田螺。晌午上山,薄暮返回,总是满载而归。生吃不完的田螺,淹制起来可以吃几个月。那一回我们淹制的环节把握不慎,田螺不久就变味了。大家都说走味了的田螺多吃无益,母亲就是舍不得倒掉,视为美味佳爻,用它配饭到最后。我不能妄自猜疑母亲的病与“田螺事件”有关。但父亲的意外去世,则肯定对母亲是致命的打击。1989年的春节,霪雨霏霏,寒风瑟瑟,我们家的气氛怪怪的,感觉到从未曾有的抑郁,但大人们的事,小孩是不便多说什么的。这种氤氲味未能延续多久,厄运就降临到我们的头上——父亲去世了。没有预言,生命嘎然而止,留下无尽的遗憾,回忆成了永远的痛,让我的笔头,一直无法记叙。
父母的养育之恩,报以赡老照顾,这是人间亲情最圆满的功德,给记忆一个完美的过程,为心灵架设一架和谐的天平。父亲匆匆永决,不给儿辈赡养的机会,失去了天平的那一头,做儿子的良心便时时得不到安顿。在生就要孝顺呀,苦短人生,真的不容易!彻悟这后,大恩不言谢,是因为出声就哽咽,多少次的回忆,都让我有种滞息的感觉。父亲走了,母亲也大有跟去之意,剩下的只是她病弱的身体,和父亲手头留下的三丁责任田。我从此收拾童趣,替代父亲唱起了生活的主角。母亲总是坐在厅头,等待我作息回来,脸上一概地堆满笑容,从不向我说起自身的病痛。可是,当我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侧身端祥她的容颜,那是怎样的灰涩病容呀。我灵魂就在那一刻被剌痛,心情犹如孤夜里的一盏残灯,冷风飘袭,灯油即将耗尽,窜来窜去的火苗在风中摇曳,欲息将息,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昏暗 。
但在这凉风袭骨的时刻,母亲的活着,又是我理想的明灯,生活的凭藉 。峡谷的田垅中有了我培育的秧畦,涧旁的山岗上有了我辟的菜园。母亲无言支持着,对我解说种作的要领和施肥的常识,我们俩从未有过的默契。那一酷暑,夏雨无常,记得我在屋后的山岗上铲蕃薯,正忙活间,天色突变,眼看暴雨将倾,淋雨在所难免。转身却发现母亲的头,从大青石后探出来。“这样陡的峭壁,你也爬上来,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呀”我对着母亲哭笑不得。母亲却依然不在意,淡淡地说,只是很想给我送雨衣过来。她说蕃薯长得很不错,自己很长时间没有到地里来了。我意外地感觉到母亲神情中的欣喜,她分明有了一种发现,亦或是回到了某一个从前。“拿锄头的样子,多像你父亲呀”。母亲斜靠在田堪边的软草上,脸庞出现了久违的幸福,我极力想捉捕住这幸福,丢下手中的活,偎到母亲身边,探寻起一段心底的故事。
“嫁到他家以来,我都没数着吵过几回呀!我去年触摸到胸腔疼痛,隐隐地痛,夜里都睡不着,他说他也没办法,身体不适,只有去医院看看......咱哪有钱呀,一辈子宁愿自己苦些,最难启齿向别人借钱了,我就就样拖了又拖。那次他回家来,突然在我面前掏出一大叠的钱,说可以去县医院了,我问他钱从哪来,他说赌博羸来的,我说你还赌博!这钱我不稀罕,说不去就不去。我把一沓的钱丢还给他,钱散开来,洒了一地。后来我才知道,这钱是他从你姑父家借来的,他是生怕我知道借钱看病……”
从母亲的故事里出来,轰隆隆的雷声正从远处的天空一直滚到溪涧边的大青石上。涧的对面,暴雨如帘,倚天而泻,雨帘后的青山,一抹黛色。涧的这边,一缕阳光从白云中倾斜而出,洒落在焦渴的蕃薯叶上,久久不散。山里头的幽涧,正在演绎着“雷雨不过涧”的天然奇观。“你看,多美呀!”母亲突然惊喜地说了一声,顺着母亲的手指的方向,只见一弧眩眼的彩虹从溪涧的那一头高高抛出,延伸到正空灰色的白云里。像是童话中的精灵,汲取天地的灵气,放射出色泽超凡的七彩。这样的七彩层次分明,但如何也找不出色与色之间的界限,它高度融合,绝伦的鲜艳,透出慑人的圣洁。
“相融得多好呀,七彩虹......”七彩融合,生命的色彩!令人感动不已,我有幸聆听了母亲的诉说,成为她的生命最后倾诉的载体,如此沟通,不也是另一种七彩的融合?回味着母亲惨凄的故事,父亲和母亲,风雨中携手,一生融合,虽然短暂如虹,却各自绽放了生命的本色。临别前夕的一场误会,虽留下欠缺,不也是一种残忍的美丽?他们都是我生命中的七彩虹,瞬息而美丽,永恒的美丽。父亲走了,走得没有痕迹,背影留存在我的心中;母亲也走了,从我的眼睛里消失,七彩的虹却还常驻天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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