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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时候,父亲没有自己的土地,以短工长工为养家的营生。尤擅插秧,每到春耕季节,他就忙于给大户插秧,四方八邻的大户都愿意雇他,因为他干活勤快,又不要价,一亩地一小斗米加半壶米酒。许是长年泡水的缘故,他爱上了喝酒,下水上水都喝上几口,慢慢的就有了酒量。
日子好起后,父亲也有了自己的田地。因为秧插得好,村里村外都请他帮忙,而父亲也不忙于自己的活,通常是别家的秧苗都已上青了才回到自家的田头。父亲的活好,人更好,村邻里或哪一家出了磕磕碰碰的,他总能给劝告个相安无事。有一回村里一夫妇闹别扭要离婚,父亲劝了也没用,就领着他们到区公所办手续。到了区公所,父亲却不急着领去办,就在馆里叫了两碗面当午餐,把那倔脾气的丈夫晾一边去,年轻的妻子不忍心独自咽下,就把大半碗面条推给丈夫。一旁看着的父亲哈哈笑着说:“不离不离,回吧。”到如今那对夫妇已然子孙满堂。提起父亲的好,村人都说他不要别的,就爱喝点酒。知道父亲的人遇着了都这么招呼他——几时上我家喝一杯吧;而在别人家父亲总不喝多,他说,少吃才知真味道。
父亲喜欢家酿的红糯米酒,一两半斤、一壶两壶,就凭投机; 下酒的菜却不挑剔,几颗花生、一块豆腐乳、半截玉米棒就行。可父亲对酿酒却是慎之又慎,每年春播和年关前几个月就择定佳日良辰。三天前就不劳动,洗了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裳;选用最清纯的山泉,烧开了冷却后,过了秤,徐徐引入已配制好红粬的大缸内;选用上好的糯米炊到五成多熟,摊在干净的大簸箩上晾,随摊随晾随收,用大铜勺舀一勺放一勺,完了,再摞起袖子用手臂左几下右几下地匀速搅拌,直至糯米饭无一结团。最后父亲还虔诚地焚起三支香,对着酒缸拜三拜,把香插在门后。在紧接的几天夜里,父亲总是一次又一次起床,用耳朵靠在酒缸边听,自己也不时地发出轻轻的啾啾声,弄得我们姐弟几个都大气不敢喘地瞪着父亲。问之,则曰:“睡吧。”
要是哪家的子女长大成谈婚论嫁的年头,父亲必是被请的酿师;不仅如此,到了宴请的那天,父亲也必是被请的热酒师,位列主厨后。我小时曾因此得了许多风光,乐此不疲地带领童少穿梭席间,但也往往遭了父亲严厉的训骂。记得一次,父亲在忙完前筵的热酒后,与帮手们一起喝上了。像我一样,父亲量大拳术却不行,连连输拳喝酒。我在后边看得心急,扯着父亲要他走人,父亲正在兴致上,哪管得许多。情急之下我搬走了父亲的座椅,不料父亲没发觉,喝了一杯酒后坐了回去,坐到了地上,惹得众人满堂哄笑,我却伤心地号啕大哭。父亲并不责怪我,而是抱我入怀为我拭去泪水,也就不喝了。此后,每逢父亲与人对饮,我瞧着了就内疚、心疼,直到现在我自己喝酒时。
与父亲喝得最投缘的人是我的舅舅,每年总有四五次相互邀请到自家来喝上几壶。每次舅舅来了,家里就像过节一样,父亲也不干活,陪着舅舅到处看山水看园地,母亲就忙着里外拾掇些好饭菜,我和姐也获了赦似地得了自由,终于闹上一阵而不用担心受责——只要他们喝酒的时候,不去打扰。
但见父亲和舅舅摆开架式,一人一只壶,却不给自己斟,都彼此斟给对方;一人两双筷,一双专用来给对方夹菜;聊半搭话,尝几口菜,喝完一杯。父亲能说,不识字却识理,古来传、当世事,长短交接、雅俗共赏;舅舅能喝,浅品细饮,听一句喝一口,频频咂嘴频频点头,常常是父亲擎着杯子话还没完,舅舅却早已喝了大半。酒到酣时话往心里,舅舅未娶,父亲多子,不同的身世,相同的苦处,一样的悲歌。罢罢罢,干了这一杯酒。
父亲喜欢喝酒,却从不让我们沾染一点。家里常年储着酒,母亲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空酒瓶装好,整齐地摆在睡房的窗台上,阳光隔着窗纱照在上面,发出诱人的光泽,倘若揿开瓶塞,一阵清醇的香味会沁入你的心脾。少时我曾在玩伴的怂恿下偷喝过一回,而遭到父亲一次最严厉的征罚,至今都还心有余悸。起先,父亲并无不满,到了晚饭时,父亲叫母亲热了一大壶酒上来,斟满两大杯,递给我一杯,说:“喝。”我战战兢兢地喝了第二杯后,父亲已把第三杯酒放在我面前。不知是醉了还是害怕,我哭了。父亲也没说什么,只顾自己喝酒。那时我十二岁。
在后来的求学岁月里,我从不敢再与父亲言酒,尽管我还欠着一杯。直到我考上大学,准备回家与父亲好好喝上一杯时,才知道父亲早在两个月前就患了糖尿病而不能喝酒。在卧床不起的六年间,父亲总是要酒喝,而每次总是遭到母亲和一帮儿女的反对。
九四年,我因为莫名的人事而被调到离家更远的地方工作,伺候父亲的时间少了,更别说把酒言情。而一年后的暑假回到家时,父亲已是游丝一息,不能言语。如今每年清明,我总不忘在父亲的坟前敬上一杯酒,然而,纵使一敬再敬,又何尝还得了我欠父亲的那一杯酒。
爹啊,让我来生再做你的儿吧,让我斟满对你的爱,敬你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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