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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要放上来的,是一条25年前的特稿。 关于25年前的那场台风,
给泰顺带来的难以磨灭的伤痛。 很长。我前面的废话也挺长。 没有耐心的可以直接拖到后面看正文。
1990年8月20日,很多老泰顺人都忘不了。 年少一些的也许不知道,但应该要知道。 那一年,我刚上小学不久, 在今天之前,我对那个夏天的记忆, 是台风带走了我爷爷种在溪边的参天大树, 我为此伤心了很久;
而一个朋友说,那一年他十来岁, 眼看着洪水把家里两亩薄田给刷得干干净净, 下半年没米吃,吃番薯, 他的弟弟直到现在看到番薯就跑开;
又有人说,那一年罗阳广场积水半米多, 有人捞到金戒指……
这些都是没有亲临重灾区的人稀薄的记忆。
直到他说,那个夏天是他刻骨铭心的记忆: 洪水毁了莒江,毁了百丈,毁了漈下桥, 沿飞云江的桔林里竹林里, 躺着很多尸体。
有些村子整个被摧毁, 他们成了失去家乡的人。 数以万计的人无家可归。
这是泰顺前所未有的灾难: 全县10个区镇、59个乡镇、525个行政村, 全部受灾,受灾人口23.3万人。 成灾人口19.95万人,占总人口的59.2%, 无家可归的14751人,死亡38人,失踪6人。 全县直接经济损失二亿零三百多万元, 相当于泰顺四十年财政收入的总和。
一篇《天虐》,真实地记录了1990年的这一场天灾。发表于1990年《温州文艺》4期。当时一起采写这篇特稿的,是三个年轻人,他们叫吴祥生、高启新、吴伟平。
这是三个在今时泰顺非常响亮的名字。
那一年,吴祥生和高启新24岁,分别在当时的县广播站和文博馆工作。22岁的吴伟平刚刚从复旦大学毕业,回到家乡。
三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在灾后第一时间进入重灾区。从罗阳出发,走到洪口,又从洪口坐竹排到百丈,再走到莒江、走到新山、走到筱村。全程基本步行,走在山脊之上,何等苍茫,脚下的飞云江是扭来扭去的深渊,美而悲壮。
那一年,刚毕业的"无业游民"吴伟平还没来得及谋口饭吃,工作便是从不吃饭开始:自己带的干粮都给灾民吃了。
高启新记得他们三人一身泥水走到灾区,百丈老街已满目疮痍。
而吴祥生印象最深刻的,是在百丈镇看见当时的泰顺县长林绍濂穿着黑雨靴站在淤泥里,满眼忧伤,他站立的地方,大概就是他老家。
历时一个星期,跋山涉水,餐风饮露,幕天席地。回来后,这三位忧伤的年轻人写下这篇长达万余字的特稿。
到今年夏天,已经整整25年了。经历了洪灾、又经历了后来为建设珊溪水库的迁移,如今的百丈镇,只是依托原名靠山新建而成,曾经的百年古镇,已永远沉没在万顷碧波之下。
当年写这篇特稿的三个年轻人,泰顺最有名的才子们,也先后离开家乡。吴伟平,现任浙江省委副秘书长;当年的吴祥生成了现在的大作家吴玄,《西湖》杂志主编;高启新现任温州市博物馆副馆长。他们仍然充满理想和情怀。
而文中写到的当年救人的少年夏守亦,有幸逃过大劫,应验了"好人有好报",后来做过记者,现在驰骋商海,亦是跌宕起伏的小半生。
这篇长达万余字的纪实特稿,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对着一本25年前旧杂志的图片整理出来,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耐心地看完(要谢谢钟晓波把它从旧书堆里挖出来,让这段历史得以呈现)。但是,看一看吧,在这25年祭。虽然它也许会让你落泪。
全文充满细节,如此真实,又这样残酷;人的命运充满了偶然性;乡人们的苦干,天灾的无情;贫穷年代里的苦难和信仰;命运面前人的顽强和脆弱,抵抗和无力;人性中的善与恶,在灾难面前无处遁形,满纸哀恸。
逝去的人不幸,幸存下来的人也经受着巨大的伤痛。25年后,他们能痊愈吗。又有多少亲历者,在这25年里,像当时写这篇文章的三个年轻人一样,像那个救人的少年一样,在命运奔腾的大河里,终于奋力划出了自己优美的痕迹。
以下是全文。很长,但真的很值得读完。
寒白 2015年8月11日
天 虐 ——泰顺八二〇洪灾纪实
文/吴祥生 高启新 吴伟平
泰顺与水
泰顺之水天上来!自古以来,泰顺人对水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地方千山万壑,田园都在山上,半个月无雨,田地就要生烟。每年干旱,庄稼人只有求皇天保佑,不借代价到处"吊九楼"求雨,那场面可谓惊心动魄:四根竹杆平地一插,九张方桌节节叠起,道士缘竹而上,盘腿坐在第九张桌面上。摇麟剪,吹龙角,呼风唤雨,全然不顾摇摇欲坠,桌掀人亡的危险。好象只有这么惊险,才能充分表达他们对雨的渴望,才能感动皇天普降甘雨。
一九九零年八月二十日,"九楼"依然吊在天上,泰顺刚刚熬完一场少见的旱灾,庄稼人求雨化掉的元气还没有恢复,记忆里还残存着对干旱的恐惧,大雨就倾盆而来了。顷刻间,一场百年不遇的洪灾恶梦般降临泰顺人头上。这一天,这个刻骨铭心的日子,洪水几乎冲毁了他们熟悉的一切。泰顺人从此谈水色变。
12号台风,十九日在福建福清至浙江温州一带登陆,正面袭击泰顺,当晚便下了一整夜雨。到二十日中午,豆粒大的雨点继续密集地瓢泼而下,平日清浅温顺的溪水,很快泛滥成浊浪排空的大河,咆哮着穿山越谷而去。
没有风,树都直愣愣立着,低压的云朵,偶尔还响着几声闷雷,很不象台风,似乎这是一场寻常的大雨。尽管气象部门早就预报过12号台风降雨量将在200mm左右,但谁也不在意,还求之不得呢。从来,台风一进山就彻底丧失威力,不会造成多大的灾害,反而带来大量丰沛的雨水,滋润田地,那么这一年丰收在望了。泰顺人的经验里没有水患这个概念。劳累了半年,倒是可以趁此好好地偷闲一下。
地处低洼谷地的古镇百丈,笼罩在茫茫的雨意里,与往日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更加静谧些。雨水落下,不作停留,就缓缓流进飞云江,街上不时有几把五颜六色的雨伞飘过。居民大多躲在家里酒馆里,闲聊或者倚窗默默欣赏惊涛拍岸的动人情景。非常醒目的百丈大桥,象一个巨人横卧在涛涛洪水之上,岿然不动。百丈如果有什么壮观的建筑,那就是大桥了。到过百丈的人,没有不把大桥留在记忆里的。当时的设计者已做了最精密的考虑,这座桥距水面高达十五米以上,比古镇的街道高出三米,又选择在河床最宽的地段,长113 米,是泰顺最长的石桥,从泄洪角度看,应该万无一失。它在飞云江上整整站立25个年头了,多少个水涨水落都安然无恙。大桥是百丈人的骄傲。
下午二点左右,洪水不断上涨,浪头已经飞进居民的门户了。洪流中出现断木之类的漂流物,人们象征性地把家中重要物什搬到楼上,又悠然自得地观看雨景,更有人不失时机跑到大桥上,拿钩子打捞漂流物,企图从洪水中捞到一些便宜。突然,山洪爆发,河水站起来似的,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迅猛上涨了十多米,浪头白闪闪地从大桥上空飞扑过去。家住桥边的面条店老板娘,被一个浪头卷去,又被另一个浪头打回来,打捞物什者早已丢魂失魄,仓皇而逃。这时,百丈邮电支局的四名职工面对汹涌而来的洪水,正焦急万分地摇电话向县里报告,才摇两下,水就满到了腰部,抢起电话机按在胸部摇,水又满到胸部,把电话机举到头上再摇,人整个就浮了起来。待他们逃到二楼,转眼间,洪水又追到二楼,占据了大半个空间。此刻,整个百丈镇全部淹没在洪流之中。大桥被洪水覆盖得无影无踪,到处都是水,浑浊的水,汹涌奔泻的水,木房子破布一般,成片成片地被撕去,摇摇晃晃的屋顶上,站满了求生的人们。遇险者绝望的嚎叫声、洪水的哗哗声、房子被肢解的断裂声混成一片。大桥埋在水下,只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就匆匆忙忙地成为历史。
河流已不再是河流,而成了漂流大军。活的死的树枝木头甚至泥石拥着黑色的棺材,空的和装着死人的,高高浮在浊水上,浩浩荡荡列队而下。山洪在张牙舞爪地演奏一首悲恸的死亡进行曲。
!!!
八月二十日下午一点至四点之间,飞云江上游的莒江、洪溪、百丈镇,以从未有过的凶猛气势肆虐苍生。沿溪两岸的集镇村庄相继陷入洪水围困之中,南浦被洗劫,莒江被洗劫,洪口被洗劫,江口、木弯被洗劫,数以百计历史悠久的村镇被洗劫,有的甚至荡然无存。泰顺仿佛走到了世界未日的尽头!
洪口乡73 岁的民间老艺人郑传宽,平时喜欢做一些蔬果之类的泥塑玩意,洪水满到他褪肚子时,他还在小木屋内专心致志地塑他的水牛,他根本不在乎洪水,满以为洪水绝不可能满到他的胯部,民国元年那场空前的大水,也不过满到他父亲的膝盖。他想到夜里也许停电,照例得备几盏汽灯挂到街上照明。不等他想完,一个浪头劈来,洪水就齐腰了,把他那副没斤两的老骨头轻易地浮起来。 他这才慌了手脚,慌乱举起泥人喊救命。亏他命大,果真有乡人武部长及时赶来将他救出去。
江口的一个老太婆却没有他的幸运。她子女都外出做工,留下一个八岁的小孙女与她为伴。她活了八十多岁,从未见过大水满到屋檐下,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不会怎样。洪水呼啦地砸开屋门之际,小孙女嚎啕大哭着求祖母带她逃命,然而老人家并不惊慌,死拉活拽硬逼着小孙女躲上二楼,静待洪水退却。洪水狂乱地砸得屋子左右摇摆,外面洪流上救人的呼叫声飘忽传来,小女孩本能地弃了祖母,独自跳窗而下。可怜她弱小的身躯经不住洪水几下折腾,待救上来已经咽气。老太婆木然望着小孙女在洪流中沉浮,不一会,伴着一声房子倒塌的声响,她也徐徐沉没于江中。
没有经历过洪水的人,不知道洪水的可怕,经历过洪水的又为经验所误。如果说老太婆这类人惨死于经验,那么另一种人则为爱物而葬身鱼腹。山里人常是很固执的,他们固执不要命而要一把米。江口中的一个中年人为一只尿桶舍身去捞;百丈的一家三口,游进水里去搬家什,最终屋毁人亡;横坛的一个妇女,见自家的南瓜连藤带瓜被水拔去,哭着去抢,竟被洪水冲的不知向去。
然而,真正的惨剧发生在南浦乡。八月二十日凌晨二时许,两辆从福建建阳、政和开往文成的大客车,三辆从江西广丰开往文成的运煤车,途经南浦。由于横溪而过的公路被淹没,只得滞留在岸边。
雨越下越大。八十多位旅客吃过早饭,看看没有启程的希望,大多在岸边一三层砖房内等待好运。
南浦是一块冲积层盆地,境内两溪一坎至此汇合,成一道湍急的河流,沿村口的狭谷泻过。著名的县重点文物漈下桥(潘阳桥)就屹立在狭谷上。因为河床狭窄,上游冲下来的大量木材堵塞在桥孔内,木拱桥便成了一条拦河大坝,把洪水拦在桥内肆意回旋冲撞。到中午十二时左右,南浦潘阳一片变成了汪洋。同时,上游一股强大的洪流排山倒海而来,客车掀翻了,洪水进屋了,边上几座砖房来不及轰隆一声就失了踪。旅客顿时乱作一团,唯恐这处藏身之所也随后而崩。求生的欲望驱使他们,包括根本不会游水的人都不顾一切地跳入洪流中,有的爬上被水围困的千年古樟,有的抱住漂流而来的木头,更多的则卷入洪流毫无希望地挣扎。南浦这地方素以盛产柑桔闻名,虽是水乡,却没有任何竹筏、木舟之类的水上工具,凡落水者根本无法营救。有一水性很好的少妇,怀抱婴儿在洪水中苦苦搏斗了一个半小时,始终无法近岸。其余的旅客在回旋的汪洋中也足足转了三四圈(其间,仅二人飘到岸边,被村民用绳子吊上,四人被一个叫夏守亦的少年冒险救出)。最后,木拱桥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终于被洪水压垮了。郁积了大半天的洪水一泻千里,那些浮动的人头很快一个接一个地消逝。
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客死南浦。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躺在南浦下游莒江的沙滩田野上的尸体是十四具。有的身份不明,一星期之后尸体仍然无人认领。那个怀抱婴儿的少妇,死后右手永远作围抱状……
对这些死难者很不公平的是,偏偏那幢楼房没有倒塌,未跳水者,连雨滴都未沾上一点。
南浦潘垟村头被洪水冲翻的客车。
人的坐标系(一)
南浦旅客纷纷跳水亡命之际,16 岁的中学生夏守亦和他父亲正守着自家已经倒塌的房屋,透过厚重的雨雾,他突然看见百米之外两名遇堆者正抱着一根木头,在洪流中摇荡着往外漂。他大概没想什么,双脚立即一蹬,飞快地朝漂流者游去。他追上遇险者,腾出一只手夹住木头的前端,命令遇险者紧紧抱住,敏捷地避开洪流上横冲直撞的漂流物,奋力往岸边拖。
在充满死亡的汪洋中,就夏守亦这么一个抢救者,艰难地孤零零地将一个一个遇险者拖离死亡线。来回四趟,他累垮了,蹲在一堵洪水盖顶的石墙上,长一口短一口喘气,暴雨如注,江面上乱花花一片模糊。这时,他发现一里外一根木头上卧着一个人影,时隐时现,飘飘忽忽。他揉揉筋骨,随即抢起一根长木头,顺势朝洪水中心冲去。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总算迫近遇险者。他看见那人虽然紧抱木头,但睑色发青,好象失去知觉,水恶浪急,好不容易才让遇险者搭牢他拖来的长木头。也许是过度劳累,游了一程,夏守亦骤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穿透了左脚,继而抽筋,夹住木头的左手松开了,右手停止了划动,躬起的身子在水中直打转,怎么也控制不住。生和死同时在争夺一个年轻的生命,若是木桥在此时泄去,他肯定要当烈士了。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痛感渐微,他才把那只抽搐的脚搁上木头,继续拼命地划。
遇险者得救了,夏守亦瘫倒在岸旁,浑身发抖。
百丈。出于职业的敏感,潘绍胜早有防备。十九日,他从收音机里听到12号台风降雨量将达200mm(实际降雨量超过300mm),及登陆情况,知道不妙。当下记下预报,送区广播站广播,并把所里唯一的橡皮艇充了气。这个潘绍胜,头发谢顶,心广体胖,弥勒佛似的,做事却精细,百丈一带可能只有他一个人具有水患意识。次日中午不幸证实了他的担忧。他赶忙叫来两个帮手,把所里的文件档案、办公用具搬到楼上。等他下楼,水已齐颈了。外面恐怖的叫喊声,搬东西的杂乱声,水浪撞壁的破裂声,嘈杂一片。大门外就是水急浪高的飞云江。
街上横七竖八地飘满残櫞断梁,櫞梁随处布有铁钉,潘绍胜只有一边避开铁钉,一边架艇寻人。接二连三一口气救了二十多人.他才歇歇气,想起家里不习水性的妻子不知道怎样了,远处却又传来撕心裂肺的呼救声,只见一开始不舍得离开房子的老太婆林彩虹站在瓦背上摇摇欲跌,他吸了一口冷气,丢下妻子的安危,冲过去,把林彩虹从瓦背上拉下来,不料丧魂失魄的老太婆一脚踩空,掉进水里,只剩一只手拉着潘绍胜。长时间的抢险,他已疲惫不堪,他用劲却无力,怎么也拉不上来。林彩虹号啕着向他交代遗言。无可奈何之际,幸好附近一个理发师看见,奋不顾身跳下,将林彩虹的屁股一端,才端到橡皮艇上。
送走林彩虹后,他还要爬过一座峭壁去看单位的仓库。等他拖着身子回家,家已只剩下一面空壁,洪水只给他留下一滩污泥。他立在废墟上嘘气,甚至还未发觉自已身上穿的衣服也早叫洪水扒走了。
江口位于莒江最后一个大转弯的江口,三面临水,背靠一溜狭长陡峭的山梁,宛如一个半岛。二十日的洪水,同时从三面夹击江口,全村700多人就有300多人围困在露出的屋顶和树梢上。面对横扫一切的狂洪,那种世代相传的互助精神成了江口人唯一的法宝。那些中年人、青年人,一切有能力救人的人,看到他们的亲人、同胞处于危急之中,便毫不犹豫地爬上屋脊,泅水,放竹排千方百计地去营救。他们没有经过训练,也没有预见会有如此天灾,然而,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一切都那么的令人感动。腿粗腰圆的周志荣,在"阿爸冲走了,阿爸冲走了"的哭喊声中,卷进洪流,从树梢上卸下一张竹排。夏克通和夏碎通两兄弟,用牙齿咬断拇指粗的系排绳,至今他们还不敢祖信他们的牙齿怎么能咬断粗绳。不多时,八张竹排相继出现在滔滔洪流上,鱼似的在浪尖上跳跃,从一座座二层楼的檐背上穿过去。
残疾人周贤鹊一家四代五口,老的91岁,小的才3岁,他们从一楼逃到二楼,从二楼逃到三楼,从三楼爬上屋顶,这座房子塌了又上另一座,接连越过四座房顶。周志荣呼喊着,一路尾追,刚刚把他们拉上排头,房子哗啦一声就被洪水吞噬了。
通常一张排只容纳四五个人。此刻,排排超载,竹排东倒西歪,救上来的老幼残疾人随时都有重新落水的危险。青年人便跳下竹排,用肩扛着,泅游前进,把遇险者送上陡峭的山梁。
那个11岁的小女孩,刚刚跳窗而下,竹排就向她划来了。三分钟之内,她被救起,可惜她已永远不会知道,撑排人在险恶的洪流上,为她做了很长时间的人工呼吸。
雨停了,江口毁灭了,人们开始查点人头,发现人也少了。八张竹排又象离弦之箭,顺水回村,里里外外进行搜索,在一座倒塌的木屋下面,一位80多岁的老妪气息奄奄地被抬出来。
被救回的三百多人都清楚,这回若不是这几张竹排,他们的命运可想而知。
人的坐标系(二)
洪水真不愧为一块试金石。它总是生硬地把人分为好的,坏的,善的,恶的,应该赞美的、应该鞭挞的。
齐垟村位于江口五里外的山上,飞云江在二三里远的山脚流过。每次发大水,村民都下山来捞取漂流物。这回更是百年不遇,漂流物多得要命,而且品种齐全,只要有勇气,要捞多少有多少。听说齐垟村着着实实发了横财,有人捞了四十几只棺材,有人捞了六七头猪,有人捞了十几张百元面钞票。洪灾之后的几天,村子里堆的尽是木料,村里村外随处都晒满拾来的衣物布料,花花绿绿一片。
真赶去看,却又什么也没有。虽有眼见为实这个成语,却不可证明真的没有。这些老拾主,很知道应该怎样处理拾来的漂流物。恶就恶在他们处理上,拾并没有错。
江口村周贤拓家的箱笼被齐垟村一户人家拾去,周贤拓知道后,赶去赎,那人不肯,周贤拓没有办法,自家被冲得光光,没有短裤换洗,想讨回一条短裤穿,那人竟也说不。我们无法理解那人的二层嘴皮是如何张开说"不"的。
他们似乎很有理由不还。因为他们是拼老命拾来的。拼老命倒不假。有某某某去捞棺材,捞第二具便叫水冲走,他就躺在自己捞来的第一具棺材里悄悄地下葬。
江西广丰个体司机是这次洪灾的一个外乡幸存者,他那辆车的另一个司机遇难了,尸体停放在南浦已有十多天,他想运回去葬,但车被前面两辆翻倒的大客车拦住,要稍稍改道,绕过一户人家的地基,才能通过。那户人家死活不肯。后路不通,他只好呆在南浦干等。又有当时他藏身的房主向他索赔偿费500元,声称他房子的瓦让这些旅客踩坏。
真不知道把遇难者留在南浦干什么,是想敲一回竹杠?
更有甚者,混水摸鱼,制造空前的谣言。
洪灾过后的第二日下午五时左右,沿着莒江,从南浦到江口,同时出现一群穿棕衣的雨人,慌慌张张告诉村民莒江上游的翁山水库塌了,随即失踪。这谣言来的恰是时候,惊魂未定的灾民,来不及思索,立即狼奔豸突往山上跑,有的手捏锅铲,有的抱起没煮熟的一锅饭,有的提鸡笼,有的背老人……数千灾民就这样漫山遍野、狼狈不堪地在山上熬了一夜大雨。而他们逃亡之际,万万没有想到他们门户大开的家里,电饭煲、电炒锅等等所剩无几的家什,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流泪的废墟
莒江、洪溪、百丈溪流域是泰顺最早开发的地区,新近发现的新石器时代的遗址散布在莒江两岸的山坡上。四千年前,先民就在这片土地上劳作,它是泰顺的"母亲河"。沿江稍为疏阔的空地,便是一个房子密集的村庄小镇,背靠高山,面临溪流,山青水绿,当地居民世世代代受溪水的润泽。
未有公路之前,飞云江是泰顺连接外界的咽喉,濒临江边的百丈镇上达括苍,下通瓯闽,曾经盛极一时,梼橹相接,商贾往来,逶迤数里,洪溪两岸的陶瓷源源不断地从这里销往外界,传说至今还有36条宋窑未开。百丈街上商店林立,各显纷呈,俨然是个"小上海"。
二十日的洪水,犹如一场恶梦,降临在这片古老又美丽的土地上,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百丈的象征——百丈大桥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桥孔,成为一个古迹。桥边裸露着大面积被清洗得十分光洁的岩壁,使人无法相信这里曾经是客栈林立的街道。而剩余的部分也十室九空,壁断垣残,好象洪水扒下的一堆乌七八糟的废物。无数的竹篮子、花布片悬在高处断橼上,给人一切都摇摇欲坠的恐怖。地下积了几尺厚的污泥,死家禽、死老鼠、甚至死蛇随处可见,散发着一种臭不可闻的气味。几具开了棺盖的棺材半葬在淤泥之中,更似坟场。
莒江。洪水退走了,江水又重新很柔顺,静静地绕山间流淌,只是没有往日的清澈。一路过去,没有村镇的地方,风景依然那么美丽,画眉在雨中悠长悠长地鸣叫。莒江是泰顺的唯一一块盆地,四季花果飘香,有谚语云:"莒江熟,泰顺足。"这里曾不止一次遭到洪水的骚扰,民国时期,有位叫翁兴木的县长,把修筑莒江大堤当作自己毕生的奋斗目标。当一条长700多米、高3米、宽5米的大堤横卧在莒江村外,围绕着千顷肥沃的农园果园,莒江人载歌载舞,把翁兴木奉为圣人。从此,半个世纪莒江相安无事。然而二十日的莒江,空前地暴怒了,冲垮长堤300多米,丰收在望的青青稻浪皆成了沙滩。洪水给曾经是县城的莒江留下的只是十四具遇难者的尸体,却带走了一切财产,哪怕是一盒火柴,一件衣服,一升谷米。
洪水给泰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全县10个区镇、59个乡镇、525个行政村,全部受灾,受灾人口23.3万人,占总人口72.8%。成灾人口19.95万人,占总人口的59.2%,无家可归的有14751人,死亡38人,失踪6人。全县直接经济损失二亿零三百多万元,相当于泰顺四十年财政收入的总和。
全市人民捐献的救灾衣物源源运到泰顺。
父老乡亲们
洪水很快退去了。沿着洪水的线路,一万四千多无家可归灾民,立在废墟上,无 衣无食,他们真正到了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地步。这时,那些幸免于难的邻居向他们伸出了援助之手,接纳了他们。平时他们也许会为一些针头线脑蝇头小利而争 得面红耳赤。然而此刻,洪水使他们忘却了个人恩怨和得失。山里人是淳朴的,勤俭的,他们拿出的每一件衣物,煮的每一锅饭,包含了多大的同情。往后的日子,他们也与灾民一样艰辛!那些没有受灾的人家,每户每家都接纳了数十个灾民,他们烧水做饭,日夜不停,直到外头的救灾物资运到。他们是第一批救灾者。正是他们,使灾民度过最艰苦的日子。他们没有诺言,没有豪言壮语,最最的平淡,却又感人至深。
江口。55岁的周可表和他的六个儿子,家住在山坡上,没有受灾。周可表老人见大水无情地吞没了江口,便驾着竹排,带领几个儿子救人。天色渐渐暗下来,江口村700多灾民在大雨中发抖,老弱妇幼更是饥号动地。老人见状,抹抹眼泪,叫家里人在三台灶六口锅上烧水煮饭,并把全家十九口人的衣物拿出来分给大家。由于大水淹没了一切,老人还特地赶到15里外的峰门乡,买来火柴、香烟等生活用品,发给灾民。
水退后,露出江口劫后的废墟,村民们回到劫后的家园,从废墟中挖出来的大米已霉变,小麦也有半寸长的小芽了。又只得纷纷回到周可表老人家里。前后几天,他家的二千余斤稻谷吃光了,专门为老五盖房子备的一些粮食和菜,也所剩无几。后来,有些灾民把亲戚送来的粮食拿来还他,他不收。
那几天,不但灾民挤在他家里,前来探望灾民的人也挤在他家里,县委给江口派去的救灾工作队也在他家里。他不仅成了受灾户的难所,也成了救灾者的客栈。灾后,县区乡到这里慰问的人络绎不绝,连国家民政部、水电部的同志也在他家住宿,周可表体质虚弱的爱人忙得五天才换一回衣服,楼上楼下都是人,女儿只好在床底下睡觉。从来寂寞的山窝窝顿时热闹非凡,周可表老人有一些说不出的兴奋。
洪口。夏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妇女。8月20日,她与许许多多灾民一样,没有逃过洪水的洗劫,家中四榴半房子全被冲成废墟,二弟家中的数千元财产被洗劫一空,二十里外的三个姐妹的房屋全被冲塌。幸运的是她洪口小学边上的一榴房子还在。她没有去看一眼被水冲毁的房子,而是默默地系上围腰布,开锅生火,一连做了三大锅米饭,到外面去接回一班又一班的灾民,劝慰他们不要伤心难过,先吃一碗热菜汤暖暖身子,养好骨子架最要紧。劝着劝着,自己便在一旁呜呜地哭起来。
她似乎早就被人遗忘了,连自己的姓和名都鲜为人知,别人只晓得她有个儿子叫潘家贵,大家就叫她"家贵娘"。也许是天性,她比别人显得特别的能撑家,平日舍不得多吃一口饭,多穿一件衣,她开一爿食品店,每日从早到晚守在柜头做着分把
钱的买卖,有时家里人嘴馋,趁她不留意突然把手伸进罐子撮走一小饼干搴到嘴里,她看见了就会"啧啧啧"地骂起来。8月20日,她变了。平素很少管闲事的,这会也走上街去,拉住别人问长问短。回来后又一步步移上楼去,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把里面整整齐齐的一叠叠新旧衣服统统搬出来,然后把家贵叫到跟前:"儿呀,这些是娘收藏多年的衣服,你拿出去分给没衣服穿的乡亲。记住,回来一定多带些灾民到咱家吃住,自家的粮食和小店的糕点还够大伙吃几顿。"儿子一一照办了。可惜人多衣少,上她家吃住的,还有不少衣不蔽体。家贵娘又翻箱倒柜,说:"家贵呀,家里没其它衣服了,去把你和你父亲的换洗衣服拿来吧。"
父母官们
大禹治水的故事源远流长.家喻户晓。有一种观点说中国是个治水社会,我国旧体制就是在治水的基础上形成的。且不说此种观点是否确切,我们实实在在感受到的是现政府在危难之时,确实充分发挥了她应有的作用,大禹的传人,没有辜负灾民的期望。
八月二十日下午,泰顺县府办公室急电频传:百丈告急!洪江告急!莒江告急!南浦告急!距县城七公里的仙稔乡乡长,穿着蓑衣水淋淋地撞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三滩村冲走房子4座,1人下落不明。百丈公路不通,仙稔一路来就有三处大塌方。
不通也要去!拉上县中队、人武部、消防队,还有公路养护队,县委县府决定全县内全部车辆投入百丈抗洪。
六点三十分许,一辆辆满载救灾人员的汽车浩浩荡荡向泰百公路进发。一路来,刘万伦、刘陆彪、刘飞华,刘际来、赵沛宽、王文标等县领导坐阵指挥,汗水和雨水和着流淌,手掌上绽开一个个水泡。当汽车驶至黄坑乡,100多立方的坍塌横阻路上,坍塌好象传说中的妖怪,排除一个又生一个,至此,车队已辗过三十多处塌方。为了尽快赶赴灾区,领导们纷纷弃车徒步行进,手电筒照着上百号人翻山越岭,过塌方时,有不少人下身陷进泥浆,动弹不得,众人拼出最后的一点力气才拉回来。
凌晨六点多钟,他们终于登上百丈山巅。38公里的路程,整整用了十二个小时。
雨,还漫无边际地下。废墟上的清理队伍中,有刘陆彪、刘飞华、刘际来、赵沛宽等领导,有来自各部门的局长,灾难使他们的身份顿消,他们和武警战士一起挖淤泥运杂物,寻找压在房子下面的遇难者。惯于拿笔拿文件的手拿砖块拿断木,分明有些沉重。灾民们受到一种力量的鼓舞和驱使,也打起精神走上街头,一家失去妻子、妻妹和老丈人的胡志中,也噙着眼泪走了上来……
这段时间,随处可见县里党政领导卷着裤脚在忙碌。县人大副主任周贤沐,一直在莒江抢险救灾。三过江口他老家的门口而不入。而那些身处基层的区乡干部,则一开始就卷入与洪灾的搏斗,他们救人抢物,置生死于度外。连日来,他们日夜奔波于灾民之间,安置住宿,发救济粮,分生活用品,深入各村调查灾情,慰问灾民,抢修通道、电路,接待上级慰问,维持社会治安,每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夜里常常鸡鸣才能睡觉,早上天一亮又要起床了,平均昼夜只有二三个小时休息,体力强的,天天掉肉,体力差的,已经倒下。
泰顺的灾情同样牵动着省市政府的心。二十日市府就连夜部署,二十二日,获乃云副市长带领专家、记者和医务人员一行18人,风尘仆仆赶到泰顺。接着,市长陈文宪来了,在他的身后,整个温州市的干部群众已经开始捐资捐物。接着,省长沈祖伦来了。他顾不上长途奔波的劳累,一下车,就去洪口灾区看望灾民。灾民们听说省长来了,纷纷涌上来拉着省长的手,哭诉洪水给他们带来的灾难。省长听不懂当地方言,但那诉苦的声调已经说明一切,他紧紧握着灾民们粗硬的手掌,安慰道:"不要难过,不要悲观失望,党和政府有信心帮助你们度过难关重建家园。"作为省长,他到过许多灾区,看望过许多灾民,似乎没有一个地方自救能力比泰顺更差,这里没有企业没有家庭工厂,灾民拿什么来重建家园呢。他询问了乡政府的救灾情况,灾民们吃有了,穿也有了。他感到满意。他想得很远也很多,灾民的住房、造房标准、利用本地资源烧砖坯、国家可供应煤炭等等。沈祖伦走的时候,给泰顺灾民留下了每户供应一吨煤炭的许诺。灾民们望着省长远去的背影,心里暖暖的。他们在互相传递着省长的话:"党和政府有信心助你们度过难关重建家园。"
9目4日,市委书记刘锡荣同志来到了泰顺。尽管天气仍阴雨不断,但道路情况已有了一点好转。刘锡荣同志在听取了灾情汇报后,详细察看了灾民的安置工作,仔细听取了灾民们反映的各类要求,对怎样落实重建家园措施都作了具体的指示。大雨
似乎一点也不理会灾民的苦难,它仍将肆虐的雨水浇向大地,刘锡荣同志的心揪得更紧了,他决定再到泰顺受灾最严重和最穷困的莒江看看。一行人又急匆匆翻山越岭,涉流过溪。沿途一带房屋冲毁、良田淹没,惨不忍睹。在条件十分落后的莒江乡江口村,他看到灾民们没有被困难吓倒,都在积极地着手进行自救,心里很感动。但得知灾民们目前最急需的是御寒的衣服时,立即与县委书记及区、乡干部一起研究,刘锡荣同志说,这里交通不便,但一定要把东西运进来。山区寒潮来得,要先安排好灾民的越冬准备工作。我们不能让一个人挨饿,也决不能让一个人挨冻。
刘锡荣同志在泰顺停留了两天后走了,但他仍牵挂着灾区数以万计的灾民。在9月25日的市委常委会议上,刘锡荣同志提出,要尽快解决灾区的越冬问题。并在市区党员、干部中发起"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户捐一条被"活动。全市的党员、干部很快行动起来了,一车车的被褥源源不断地通过各种渠道运抵灾区。
从O开始
洪灾后的第十天,百丈镇。
原先那种凄凉的景象冲淡些了,电也有了,水也有了。有部分单位已正常上班,县委工作队正挨家挨户登记家财损失,准备发救济金。江边一群中年人揩洗着从泥滩中挖出的一片片砖瓦,一截截木料。一个妇女在宰杀一只大公鸡。脸上渐渐地都有些气色。
街上残存的房子里,几尺厚的淤泥虽然还未完全清除,但善于经营的百丈人,早已摆出商品做起买卖。伴着微雨,街上人头攒动,各类小摊一个紧接一个,竟也有几分异样的繁荣。一块块破门板上摆着牙膏牙刷、啤酒饼干,门板下放一桶水,酒瓶
上还留有泥迹,一看就知道,这些商品是从废墟中挖出来的。大桥边洪水冲出的空地,成了临时菜场,尽管蔬菜极少,可海鲜倒从远方运来了,带鱼鲳鱼各色鱼干花样不少,几条河鳗在盛水的脚盆里活泼游动。一个十八九岁的卖烟女孩在吆喝:三字头的牡丹二块九一包。街上的面条一碗一块五,有不少肉丝,没有偷工减料,味道还不错。没有谁哄抬物价,囤积居奇,一切都秩序井然。百丈恢复得很快。
江口是这次最惨的,全村176户,就有170户600余人的房子被冲得精光,洪水过后,半村卵半村泥。乱石堆上是一整片"人"字形的篾簟棚子,无处藏身的人们就栖息在这里,象一个庞大的原始部落。
废墟场子中,有位老妪正"呶呶"地叫喊着喂一头百来斤重的白猪。她讲起猪时皱纹深处绽出笑容。房子倒塌后的第二天傍晚,她站在废墟上,听到房子下面发出声音,好象是猪叫。叫人扒出来,猪居然活着。当时不只是她,全村人都一扫愁容,露出喜悦的表情,尽管猪断了一条腿,走起路来拐,她还是精心饲养。没有猪料,上山拔野草摘苦叶,发芽霉变的麦子也作充数。老人很善于持家。
周贤算一家五口临时住在村小里,教室也就是他现在的房间,除了一袋救灾粮和一堆刚发的救济衣服,什么也没有。不过,他们还蛮有精神,三个女儿有说有笑,谈论着洪灾的轶闻趣事。他老伴说:"救济来的衣服比我家原有的还多,就是太洋气,穿出去不好意思。"他率领全家大小去抬一块码头岩,越穷越当用,半块砖一片瓦都是好的,他家倒塌的房子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准备用木料起一座简易木房。学校就要开学,他们得搬出去。
周夏莲原有的两榴新楼房一榴老木屋、三头猪、400多元现金粮食家具农具都被洪水冲个精光,现在也住在棚子里。丈夫长期患肺结核,70多岁的父亲不知下落,据说,瑞安高楼有具尸体相似,可是无力去认领。周夏莲没有诉说多少困难和苦楚,只是说:"要给我勤劳一生死的悲惨的父亲加上一铲土。"
灾民们说,哭,没有用。他们凭着山里人特有的吃苦耐劳精神,开始重建家园,他们一点一点地铲除淤泥,又一点一点地积累财产。灾民们总算挺过来了,至今没有一个人因为洪灾病死饿死,孩子们照例上学。这在穷困的山区又是多么的不易啊。这里面凝聚着县内外几十万人的心血。泰顺几乎所有的干部职工都为灾民捐了款献了物,连七八岁的孩子也为父老乡亲们捐出几分几角的零用钱。
洪荒启示录
洪灾过后的一个星期,8月27日,受灾较轻的仕阳镇举行隆重的"送仙"仪式。上午10时许,村民倾巢而出,涌向大桥,桥中间列着香案供品,妇女们争着挤上去添香烧拜。一会,一列队压浩浩荡荡开过大桥,开道的是一辆拖拉机,车斗上安放香炉,香烟缭绕;香炉后面是十几个高举彩旗的童男童女,彩旗飘扬;彩旗后面是十多人组成的龙灯阵,摇头摆尾;龙灯后面是十来人的乐班,敲锣打鼓,煞是热闹。
到今年11月连续干旱之后,许多山村都吊九楼求雨,求仙,接仙,场面浩大。据说,这次大水就是他们"吊九楼"吊来的。现在虔诚地送雨仙回山,并感谢雨仙:本地雨露丰足矣。
蜈蚣精的传说在南浦一带广为流传,说山洪爆发,乃妖怪所为。当地人还保留着原始部落的自信,以为口中念念有词,就能斩除妖逆,雨歇水退。8月20日中午,雨下得正猛,南浦一道士手持木剑铜铃,口念咒语,在堂内一圈一圈跑得很忙乎,大汗淋淋地与蜈蚣精作生死摶斗。村民也丢下洪水不救,纷纷赶来助威。不料洪水溢过堤坝,冲向村里,村民才争先恐后一哄而散。道士不以为然,仍耍着法术。山洪退后,可怜道士倾家荡产,无家可归。
然而阴影没被大水冲走,蜈蚣精早已在人们身中灌入"初一发大水,十五不点灯"的阴阳转应。洪水后的十五,比任何时候都要虔诚的人们也许已感觉到天的肆虐的背后便只有人的顺应。
8月20日,洪水高峰的时候,筱村乡长洋村一较为平缓的山坡,发生大规模塌方,山上的泥石翻到低处,露出姿势大小各异的石笋,石笋有斜有竖,有圆有方,有规则或不规则,共21根。据说山坡塌方之前,突然冒出一股青烟,高达数十米。山坡附近一个放生池,池水变沸,鲤鱼全部死亡。
据说之后,便有许多传说,说是天下即将改朝换代,筱村这地方要出皇帝。21根石笋乃18罗汉和三仙下凡,前来辅佑新朝。我国古有天人合一的学说,改朝换代总伴随着天灾人祸,那么泰顺这回遭受大洪水的洗劫似乎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得到解释。
透过魔幻的雾霭,传说其实包含了深切的忧世之感,隐隐约约传达出乡下人标准的世纪末情绪。
半个世纪以前,泰顺还是岭竣林密,而如今,只有岭照样竣,林早已不密了。许多地方光秃秃的,仿佛和尚头。四十年来,泰顺生态遭受了两次莫大的劫难。1958年大炼钢铁,凡有森林的地方都布满了小炉灶。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就这样在全民族的癫狂里倒下。而文化大箪命,已经遭受严重破坏的森林,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滥砍滥伐,一发而不可收。只有当时阒无人迹的乌岩岭幸免于难,勉强留下一小片原始森林,现在被列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森林消失了,就意味着山的死亡。泰顺开始山崩地裂。8月20日,葛阳乡苏斜村整个村子连同经过的文泰公路,被强大泥石流推到山的对面,5条人命被活埋在黄土下。12号台风过后,泰顺的山山水水,所到之处,触目都是山崩,从山顶一直滑到涧底,裸露着一道一道恐怖的鲜黄。百年之后,泰顺也许将要步黄土高原的后尘。洪水被迫沉重地携带大量泥沙滚滚东流,飞云江将成为浙南的"小黄河"。
我们父老乡亲们,当悲壮的或麻木的在祭奠着昨日的田园梦的时候,你们是否愿意去思考泰顺有史以来最大的洪水为什么会发生在今天。
泰顺旧时有二患:火和虎。虎早已随同森林永远地灭绝,代之而来的是水,比虎猛烈千倍的水。12号台风不过是洪灾的开始,之后的十五号,十八号,同样无情地冲击泰顺坚实的土地,房又倒了,路又塌了,水利设施又毁了,田园再次变成沙滩,不幸应了"靠山山崩,靠水水流"的古话。贫穷的泰顺将步入漫漫无期的洪荒时代……
等待好运自天而降的泰顺人,该是猛醒的时刻了。
(全文完)
本文由公众号『廊桥文化』、『回不去的家乡』联合整理发布。原文发表于1990年第4期《温州文艺》版权归原作者,后期编辑:寒白。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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