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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家山妮
董家山妮,是我引用的蛮讲话语音,这种地名和辈份相结合的称呼,文化贫乏时代才沿用,如今应该失传了。那时,村里还有“葛洋妮”、“彭坑妮”、“交洋妮”等好几位“妮”字辈婆婆,我们从不知道她们的姓氏,或许那个时代,对上了年纪的女性用姓氏称呼,是小辈的不敬。但我一直认为这称呼很特别,没有亲切感。时代过去了,不用也罢。但在这里,还是想用文字的方式来纪念她。
到我能够记事时,董家山妮已经是位老婆婆了。她长得高高大大,脸长额高,轮廓分明,显得大气不凡。她是村子中务活的中坚好手,一双巧手能粗能细,细至穿针引线,粗到提斧劈柴。每年端午节,需要用粽子送节的人家,总能请到董家山妮,因为她裹的“横包粽”,方正饱满,让嫁出爱女的人家感到体面——“娘家有人”。就是裹“时粽”,出自董家山妮之手的,也是梭角均匀,与众不同。比起巧手,董家山妮的小脚就笨拙多了,她七岁开始裹脚 ,到十八岁成形,到八十还日裹无误,这小脚的拖累,用我的小眼看来,真是一言难尽阿,董家山妮一生奔波,给双大脚不算奢品,我最早的同情心,便来自于董家山妮的小脚。
缺医少药年代,董家山妮,仿佛是神灵派到山村来帮扶繁衍后代的。谁家的媳妇要生崽了,悄悄跑来通个信儿,她老人家便身着布纽扣青衫,头裹一块宗色布条,腰系青色围裙,褥带上别一把乌青发亮的剪力,迈开三寸金莲小脚,步态袅娜地上门来。据说,董家山妮的到来,腹疼得滚爬的娃崽他妈就会感到心中踏实,让老人家搀扶着蹲在床沿,老人家则从腰间拨出剪力。一时间灵光闪现,腹中的娃崽便乖巧不再折腾。但听一声剪断脐带的咔嚓声,娃崽应声而泣,生命就降临到人间。接下来要做的事叫“洗生旦”,董家山妮用的是一锅艾叶,老虎垫坐,黄麻草煮成的汤,锅中放几个鲜鸡蛋。草汤讲究中草药效,为娃崽进行人生第一澡,鸡蛋则是为闻风而来的大号娃崽准备的。“生旦蛋”不去壳,用刀分成若干份,见者有份,董家山妮总是慈祥地看着我们食完一哄而散。
如果接生了女崽,道一声:“一样好,一样好”后,董家山妮的工作也就打住了。碰到男崽,热心的主儿还会邀她老人家取个讲究点的名字。老人家不推辞,也从不假思索,她用的是直抒胸意法。排行是省不了的了,她给我哥取名维银,我则叫维钱,婶婶的大儿子叫维蜂,若生个小崽则叫维桶。可惜婶婶的肚皮不争气,一直未能生出那个“桶”来。后来我发现,她老人家取的名字,虽然表达了“旺子旺孙旺财丁”的意愿,却难登大雅之堂,还让我怀疑这是否与我们一辈子受钱财拖累有关。
村里的娃崽很怕董家山妮,那时很多的娃崽都会生一种病,人长得黄皮寡瘦,像个猴样,还不愿吃饭。村里人把这种病叫积,大概是食五谷杂粮消化不好引起的营养不良,中医叫疳积。娃崽生了积,就抱给董家山妮,有时老人家也上门为娃崽“挑积”。娃崽老远看到董家山妮就吓得大哭,老人家摸着娃崽的手,亲妮地说:不痛不痛!突然就用针把娃崽的手指扎破,挤出里面的黄水来。一扎就好几个指头,没有一个不被扎怕的。同时,董家山妮还拨了积草,叫人煎了配合服用,积病就会慢慢地好了。碰到有娃崽高烧不退,吃了寒茶类草花不灵的,董家山妮还会教人“收魂”。意思是娃崽不知道何时被何物惊吓,丢了魂,要能收回来病就好了。黄昏时节,抱着娃崽,门前屋后,边走边叫着娃崽的名字,把山脚、田头,桥边,塘角叫个遍,把猪狗猫羊都点到,还一路撒些米,请娃崽的“魂”回家来。
这大约不是无聊的迷信游戏,在无药可医的条件下,未曾不是一种心理疗法,能给一家老少带来莫大的安慰。董家山妮祛除怪病的办法还很多,不想再写下去了,我心中的董家山妮就是这样的一个老者。她的助人为乐感动过村子的每一个人,她在前年静静地离开人世,合村为之哀恸。她走的时候赶巧是村庄殡葬改革前几天,村人无不认为是她自己修来的福,得以安然地遗体土葬。董家山妮是我的奶奶,我遗憾那时俗事绕身,没去为她送行,下次探亲,定当到她坟前磕个头,烧些纸。
想最终不知道她尊姓大名,仙方何处,估且以董家山妮的名字纪念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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